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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完结)我生而重瞳,对玉石有特殊鉴定能力,但这却引来了灾祸

日期:2025/03/29 21:41来源:未知 人气:51

导读:1我出生在缅甸的佤邦,父母都是华人,从事玉石生意。我出生时,有一只眼睛先天就是红色的,并且是重瞳,类似于古代神话中的舜帝。从科学角度来看,这应该是一种黑色素局部缺乏症。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,偏远的缅甸山区仍然笼罩在蒙昧之中。我出生不到一个小时,全村就传开了,说我这是“带天命”的眼睛。这里有一个真实的笑话,可以看出当时迷信的疯狂:一个赌徒看到有人从自行车上摔下来,躺倒的姿势刚好像个......

1

我出生在缅甸的佤邦,父母都是华人,从事玉石生意。

我出生时,有一只眼睛先天就是红色的,并且是重瞳,类似于古代神话中的舜帝。

从科学角度来看,这应该是一种黑色素局部缺乏症。

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,偏远的缅甸山区仍然笼罩在蒙昧之中。我出生不到一个小时,全村就传开了,说我这是“带天命”的眼睛。

这里有一个真实的笑话,可以看出当时迷信的疯狂:一个赌徒看到有人从自行车上摔下来,躺倒的姿势刚好像个“6”,那天他买所有的彩票都选了“6”。结果开出的号码是“9”,他一拍大腿说:“看倒了!”

我父亲其实算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,但他也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种神秘的说法,高兴地给我起名为“苏辨玉”。

对于玉石商人来说,能够提前判断一块石头中玉石的成色是极其重要的。

说来也巧,自从我出生后,我家的生意就蒸蒸日上,其中光是我挑选出来的玉石,价值就有十几万美金(上世纪末的价格)。

坦白说,我挑选玉石并不全凭运气,从小在父亲的熏陶下,我学到了很多技巧,而且我读过很多书籍,七八岁时,我已经阅读过从古文的《玉册》《翡翠经》到现代的《佳士得拍卖图典》《玉器形制考》,以及许多关于地理、考古的文献。

然而,科学总是没有玄学传播得快,人们并不关注那些努力,只是说我的眼睛果然“带天命”。

加上我父亲也不低调,几杯酒后,到处吹嘘,到了十岁时,我能辨识玉石的名气已经远近闻名。

然后,那个不幸的日子就来临了。

2

直到今天,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清晨,父亲驾驶着驴车,无意识地哼着小曲,母亲和我相对而坐,驴车在茂密的森林中行进,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,一切都显得非常普通,没有任何异常。

这时,森林中突然传来一声尖锐而诡异的哨声。

六七个壮汉,仿佛从地里冒出来一样,出现在我们前方。

父亲甚至没有时间问他们是谁,就被一颗子弹穿透了眉心。

母亲尖叫起来,想要逃跑,却被从后面射来的两枪击中。

她的死亡并不像父亲那样迅速,我看到她在尘埃中倒下,在血泊中抽搐了几下。

这一切发生在大约两秒内,我完全惊呆了,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,看着那些人向我走来。

我以为他们也会对我开枪,但他们没有。领头的人随意地擦了擦枪,把它插回腰带。两个人一人抓住我的一只胳膊,把我提了起来。

我站不稳,几乎是被拖在地上行走。那个场景,有点像后来周星驰电影中的一幕,一个人被拖走,地上留下轮胎印一样的痕迹。

不过,当时我留下的,应该是尿液,那一天我最后的感官记忆,就是鼻腔里温暖的尿骚味。

3

后来,我知道他们是昆猜的手下。

昆猜是佤邦的黑帮老大,涉足毒品、色情和玉石生意。

他们的目标是我,更准确地说,是我的能力。

一个普通人无罪,但拥有宝贵的东西就是一种罪过。

因为那双像兔子一样的眼睛,他杀害了我的全家。

得知这个消息后,我开始绝食。

他杀了我的家人,我怎么可能还为他鉴定玉石。

经过几天的折腾,照顾我的姆妈实在无法处理,昆猜亲自来了。

说实话,当我看到昆猜时,我感到非常震惊。

他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,戴着眼镜,甚至显得有些文雅,不知道的人可能会以为他是一名中学老师。

但他的名字,至今提起来仍让我不寒而栗。

昆猜面带微笑,背着手走进来,没有说话,又带着那微笑走了出去。

然后他们把我带到另一个昏暗的小房间。房间里有几个只穿了一条短裤的男人。

他们从后面抓住我的腿,让我跪在床前。

当时我害怕极了,以为他们会对我施暴。

他们确实施暴了,但对象并不是我。

另一个又黄又瘦的女孩被拖进来,他们按着我的头,强迫我观看整个过程。

我开始呕吐,因为几天没吃东西,吐到最后,全是黄绿色的胆汁。

至于为什么不是我,后来我才知道。

只有迷信才能战胜迷信,人们认为,未受污染的处女才能保持神力。

我在床上又躺了两天,那个黄瘦女孩凄厉的尖叫一直在我耳边嗡嗡作响。

两天后,我开始吃饭。

面对死亡尚且艰难,何况昆猜有的是比死更可怕的手段。

蝼蚁没有选择的权利。

他杀了我的家人,我为他鉴定玉石。

4

我的故事震惊了在场的记者,所有观众都陷入了沉默。

我拿起水杯,喝了一口水。

影评人C趁机小心地问:“电影里提到……主角为毒枭找到了一座玉矿……这是真实的故事吗?”

我微笑着点了点头。

我的人生充满了矛盾。

我如此痛恨那只招致灾难的眼睛,却又不得不极度依赖它的传说。

归顺的第二个月,我就为昆猜鉴别出了一件假货,那是一把汉代的玉椅,两米高,三米宽,通体由青玉雕刻而成,是一件非常气派的文物。

我说它是假的,事实证明确实如此。昆猜将那个试图欺骗他的文物贩子扔去喂鳄鱼,然后为我举行了盛大的庆祝宴会。

人们每向我表示一次祝贺,就会向昆猜表示十次,称赞这“天命之眼”如此强大,只有天赋之人才能驾驭。

我低下头,心里却在说:其实,汉代并没有椅子……

无论如何,接下来的几年里,我确实要风得风,要雨得雨。我剖开过通透的原石,淘来过价值百万的古董,甚至发现了一条矿脉,里面的翡翠通透得仿佛凝结在半空中的水珠。

有着这样的战绩,我的房间一年比一年豪华,服侍我的人也越来越多。在我十四岁生日那天,昆猜甚至送了我一艘二手游艇。

十四岁,凭借自己的能力赚到一艘游艇,这是多么荣耀的成就!

而我回报的,却是越来越任性,越来越疯狂。

我踢飞了姆妈端来的食物,用枪在精美的墙壁上打出弹孔,甚至当众戏弄集团的高层——我非常讨厌昆猜手下那个外号“牙擦黄”的色情业主管,不是因为他买卖童妓,逼良为娼,而是因为他看我的眼神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。

有一次,昆猜在向人炫耀我时,他为了拍马屁,让我教大家如何鉴定玉石文物。

我一本正经地拿出一些玉器给他们,说用舌头舔,真货会有冰凉粗糙的质感。

牙擦黄按照我的说法去做,连声称赞,说这玉质极佳,入口冰凉,一看就是上等的和田玉。

然后我开始捂着肚子狂笑。

那些玉器确实是真的,不过是陪葬品,我给他的那一颗,是古人为了遗体不腐,下葬时塞在肛门里的。

全场的人都笑了,只有牙擦黄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。

如果换了别人,这样戏弄他的得力助手,昆猜肯定会发火,但那天,他也跟着笑出了眼泪。

你见过熊孩子摇晃动物园里的铁笼,试图让懒散的狮子老虎露出野性的一面吗?

是的,先把它们关进笼子,再去欣赏它们的野性。

这就是昆猜允许我任性的原因。

眼红的人很多,他们垂涎欲滴地说我是黑帮的公主,得到了无数的宠爱。

如果不是记得是谁杀了我父亲,我可能真的会相信。

我任性的权限,是用家人的血换来的,如果不让我发疯,我可能会真的发疯。

5

“说了这么久,还没提到男主角?”B记者提醒我。

我抿了抿嘴唇:“快了,就快了。”

日子一天天过去,我挥霍着同时又厌恶着我那被诅咒的能力。

直到有一天,我记不清是哪一天了,我看错了一块玉。

那块玉的成色非常简单,我的错误就像梅西面对空门却将球踢飞一样。

但这还不算什么大事,再内行的人也可能会看走眼,昆猜对我的失误哈哈大笑,似乎找到了难得嘲笑我的机会。

然后第二天,我又看错了一块。

第三天,还是错了。

昆猜的笑容开始消失了,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审视。

我有些慌张,想要证明自己。

第四天,我剖开一块价值千把美金的小玉,松了一口气,以为我的运气应该会好转。

然而,从第五天开始,我连续三个月都运气不佳,无论我怎么剖,结果都是错的,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。

昆猜的集团中,我一直是焦点人物,如果说之前它成倍地放大了我的“神力”,那么现在,更是十倍百倍地放大了我的尴尬。

人们带着嘲笑的口吻,传颂着我的失败,我成了行业的“冥灯”,就连刚入行一个月的新手,也敢在我身边剖玉,最气人的是,他们剖出的玉,成色比我的好,水头比我的足。

身边的人对我的态度,渐渐变得轻慢。

而最让我感到害怕的是,牙擦黄看我的眼神——真的难以形容,被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,就像被一条鼻涕虫从下到上贴着皮肤爬过一样。

他看手下的红牌姑娘,都是这样的眼神。
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,我之前是那么嫌弃这种能力,但现在才发现,它是我立足的根本。

我开始焦躁不安,各种猜测自己做错了什么,穿的衣服,带的首饰,甚至进屋时先迈的哪只脚。

我去求神拜佛,甚至想到了巫蛊,我们集团里有养蛊的人,我问他能不能给我弄一个最邪恶的蛊。

我的这些尝试并没有起效——至少在没有生效之前,昆猜找到了我,和颜悦色地问我,最近我的生活有什么变化。

我恨他,但在慌乱中,又将他视为救命稻草。我语无伦次地说了很多,说我最近吃了什么,换了司机,不久前第一次来了月经,虽然我有姆妈,但她们都是下人,没有人像母亲那样教导过一个女孩子如何处理月经,我害怕那些血液,深红的血块沿着腿流下,我极度讨厌那种黏腻的感觉。

听到这里时,他轻轻“哦”了一声。

他离开后,进来了一个人。

我看过去,那人二三十岁,身材不高,骨架小但身材匀称。他的眼睛看起来很温柔,但抿起的薄唇又让人感到冷酷,这两者结合在一起,给人一种矛盾的感觉。

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褂——对,就是医生穿的那种白大褂,但是颜色是黑色的,通体纯黑,没有一点杂色。

我想起来了,我知道他是谁。

世界上任何地方,都少不了医生。

尤其是黑帮这种既危险又见不得光的行业,自己养一个医生更是必要。

这个人就是昆猜手下的首席医师,我见过他,知道他是缅甸华侨和日侨的混血,人们一般叫他端木——日文中有这个姓,中文也有,我不清楚他是哪个。

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,我也没跟他说过话。

此时,他看着我,一步一步走过来。

我能看出,他眼中有一种怜悯的光芒。

我正想问他为什么,他伸出一只手,将一块湿漉漉、气味怪异的手帕捂在我的鼻子前。

我晕倒了。

6

醒来的瞬间,我感觉肚子里很“空”,像是有东西被取走了。

然而,很久之后,我才终于明白,他到底取走了什么。

我再也不会每月被那些黏腻的血块困扰了。

我也再也不能怀上任何男人的孩子了。

昆猜这样地位的人,都很迷信,可能相信是我的月经玷污了我的神力。

他看我,就像看一件精致的琉璃水晶美人觞,纯净而有价值是最重要的。

或者,他也可能是在赌一把,反正当时我已经三个月没有剖出一块像样的玉了,这一刀如果能救回我的神力当然最好,救不回来,那反正我也已经废了,也不差这一刀。

而我付出如此沉重代价的一次赌博,最终也还是失败了。

又挣扎了几个月,我的神力没有回来,像伤仲永一样泯然众人,只剩下一只暗红色的眼睛,仿佛古代文明的遗迹,但文明本身已经消失了。

不要问我为什么会失去能力,因为最初,我也根本不知道为何曾经拥有。

肉眼凡胎的我唯一能看到的,是昆猜的耐心在耗尽。

我身边的人员迅速减少,我的房间越换越小,至于那艘游艇,我已经很久不敢去看了。

牙擦黄看我的眼神越来越猖狂大胆,有时当着我的面,就直勾勾地盯着我,他的目光像是刀子,能硬生生地割下一块肉。

全文完

夜晚,我躺在宽敞的大床上,热带雨林的潮气让衣物都黏在身上,窒息的感觉令人难以入睡,而一旦入睡,梦中就回荡着当年那个又黄又瘦的女孩的凄厉尖叫。

失去神力保护的我,在这黑暗的密林中,像被无数鹰雀注视的一条白嫩的幼虫。

终于有一天,昆猜叫我去,牙擦黄也在场。

昆猜脸上带着和蔼的微笑,而我现在,已经完全明白他微笑的含义了。

牙擦黄也笑,露出他的龅牙。

昆猜站起来,背着手,向外走去。

牙擦黄留在屋子里,在他身后,说了一句“谢谢老板”。

我突然感到呼吸困难,发现来得匆忙,身上连一把匕首都没有。

眼前闪过我曾见过的那些姑娘,她们干瘪得像一根根火柴棍,浑身起着脓疮,在哀嚎中渐渐熄灭。

我把衣服的袖子攥成一团,咬着嘴唇,甚至产生了后悔没有早点去死的想法……

然而,就在昆猜即将踏出房间的前一刻,外面有人敲门,进来了一个人。

是端木,他穿着黑衬衫,扎进下身的黑色牛仔裤里,显得腿很长。

“老板,我一直缺个助手,把她给我吧。”

昆猜停了下来,和牙擦黄一起看着他。

端木,这个平时话很少的人,继续说下去。

“有些精细的操作,需要更小的手才能完成。”说着,他伸出手,简单地和我手掌比了比。

“她能行吗?”牙擦黄一脸不满,好像他的好事被截胡了。

“试试看吧。”端木言简意赅,说话时眼睛不看人。

牙擦黄把目光投向昆猜,而后者的神情有些微妙。

我的心也跟着狂跳,不自觉地屏住呼吸,半天不敢出声。

我听说,端木是个很忠诚的人,昆猜一直很看重他。

最终,命运的审判下达了,昆猜笑了起来:“难得你开口,那就拿去吧。”

我仰着头,几乎站不稳。

被端木推开的门缝里透出一道光,正面照在了我的脸上。

他拉着我离开房间,远远地,我还听见牙擦黄在身后喊:“要是不行,你再还回来啊!”

7

我跟着端木,来到了他的住所。

他的住所很特别,不像集团那些高层的夜总会风格,也不像普通人家随便搭建的吊脚楼。

他的房屋内部,绝大多数东西都是木质的,有很多柜子和格子,乍看之下让人想起蜂巢。那些格子里,分门别类地放着各种不同的器具,像是很长的针、泛着寒光的手术刀、厚重的白纱布卷等等。柜子旁边,直立着一具骷髅。

“这是真的吗?”我有点发抖,问。

端木面无表情,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而是简短地说:“把它背熟。”

我不敢再说话了。

那具骷髅很陈旧,骨头上都是黄色,摸起来很粗糙,至今我也不确定它是真的,还是只是一个模型——或者我的记忆迎合了我,让我记不清楚了。

这时,一个小女孩跑了进来,眉眼和端木有些相似,她向端木伸出双手。

我看见,端木那张木雕似的面孔上突然绽放了笑容,像春天的花朵在一夜之间全部盛开,他伸手把女孩抱起来,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脸。

我听说过,端木是个女儿奴,但不知道孩子的母亲是谁。

端木抱着女儿走出了房间,留下我和那具骷髅在一起,他要求我,把它拆开,再拼上。

到了晚上,我接到了第一个任务。

在朦胧的夜色中,几个壮汉抬进来一些黑色的袋子,即使隔着袋子,也能感觉到里面有什么东西是湿漉漉的,刺鼻的气味更是不用提。

“扎康。”壮汉向端木说。

我抖了一下。扎康是昆猜的心腹,在集团里也算是个有地位的人物。前段时间,他失踪了。

端木点了点头,接过袋子,打开。

“三十二块。”他清点了一下,对来交接的人说。

“交给你了。”来人在端木肩膀上拍了拍,留下一个手印。

在讲究“义气”的黑道中,给兄弟死后的哀荣是很重要的,所以我大致猜到了他们希望我们做什么,感到头皮阵阵发麻。

端木做了一个合十的手势,缅甸佛教盛行,所以最通行的礼节是这样的合十礼。

然后他取来很粗的针线,像缝一个面口袋那样开始缝合。

这时我才想起,以前我风光的时候,见过端木的“作品”,只是那时,遗体已经大致完整,甚至佩戴着宝石,撒了香料,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它们是从这样的场面中来的。

我不知端木是否想要我帮他,但我什么都还没做,就跪在地上,开始呕吐。

像我小时候那样,连胆汁都吐出来地呕吐,生理性的泪水从我眼中不断涌出,眼前一片模糊。

可以想象,当时的情况,再加上我的呕吐物,会是多么狼藉。

端木忍了很久,终于把手里的针放下来,看着我,指指门,面容和语气都无比平静:“想去卖的话,就去啊。”

我不敢再吐了,秽物涌上来,我尽最大努力地闭着嘴,那些极苦的液体把我的腮帮撑得像个气球。

他看了我一眼,默默俯身,回到他的工作。

多年以后,我仍然印象深刻,那个一边哭,一边吐,一边往回咽,一边给他递着肱骨的夜晚。

8

虽然第一天的震撼教育非常震撼,但效果也很好。第二次见到类似的场面,我就从容多了。

端木皱着眉,让我给他递拼图,我认真比对,连着递了四五块,没有任何错误。

他甚至抬起头,看了我一眼:“学得很快。”

我决定诚实:“其实,我是看纹身的……”

完整的纹身是一只蝎子,但由于主人的浮肿,此时对起来,像一只青色的龙虾。每一块上,有这“龙虾”的一只脚,或尾巴。

端木又看了我一眼:“投机取巧!”

虽然语句的内容是责备,但我清楚地看见,说话时他嘴角狠狠地上扬了一下。

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对除了他女儿之外的人笑。

我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,仿佛一直紧绷的大闸门突然放下,又像干渴的人跳入了一座碧波荡漾的游泳池。

在那一刻,我感觉,我被接纳了,应该不会被丢回去,给牙擦黄,或者什么其他恶心的人了。

这天之后,端木开始正式地让我跟着他,做他的助手。

他给了我一块猪皮,让我练习缝线。

在我把骷髅能随意装卸,那块猪皮缝得像个棒球之后,我第一次见到了活体的患者——是的,我们这一行,死人固然多,但更需要处理的,还是活人。

也因为我们的特殊性质,看病的少,主要是治伤。

这天的患者叫铁彪,是我们集团的打手,腿上挨了一枪。

虽然世界上已经存在抗生素和麻醉药,但那个年代物质匮乏,人命草芥,一个打手是不值得用的。

“还可以吗?”端木铺上白布,让伤者躺在上面,简短地问。

“嗯!”铁彪发出从喉头硬顶的一声,似乎想显示他是个硬汉。

我上前帮忙,把伤者的腿固定在架子上,用余光去看,端木在火焰上炙烤刀具。

“你是跟谁打成这样的?”我问伤患。

“当然是腊勐他们!”铁彪回答。

腊勐的名号我听过,他是掸邦人,跟昆猜算是竞争对手。

“那这次是怎么打起来的呢?”我又问。

“x个巴子!搞偷袭!老子非……”

接下来铁彪滔滔不绝,讲述他惊险的经历,说到亢奋时口水乱喷出来。

而他的话是以“啊——”一声惊叫结束的。

一个前端扁掉的弹头被扔在地上,弹跳了两下。

端木站在那里,面无表情地擦了擦手,吐出两个字:“好了。”

铁彪面容抽搐两下,继而露出非常惊讶的神情:“这就好了?”

然后他动了动身体,尽管因疼痛而龇牙咧嘴,还是笑出来:“真他妈好了!”

那是,端木是谁?

他是我们这个集团,甚至全缅甸最优秀的野生外科医师。

盯着那些伤口的时候,他脑子里好像有个人体结构图似的,已经完全设计好了刀子的轨迹,等到下手,更是快如闪电,绝不犹疑——只有这样,才能避免患者因痛苦而挣扎,导致大出血和更多的死亡风险。

以前,他会跟患者聊天,在患者不注意时,突然下刀。

不过,看来整个手术过程中,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说话这部分,所以现在他交给了我。

伤口溅射出一些血液,终止在他黑色的大褂上,因为大褂是黑的,很难看出来。

然后他看着我,还是那样简短:“把皮肤关起来。”

我掏出针线,依次缝合了肌肉层、真皮层和表皮层。

“不错,到大医院去,可以做个皮肤科医生。”

这是端木蹩脚的冷笑话。不涉及手术核心,只负责开皮肤,关皮肤,就被称为“皮肤科医生”。

这次合作很愉快,送走伤者,端木吹熄了大部分蜡烛,房间恢复了昏暗。开始收拾他那些手术器械。

我跟在他身后,尽量小心地问:“我能叫你师父么?”

端木还是低着头,可是我听见他鼻腔里轻轻发出一个“嗯”。

9

接下来的一段时间,是我被强制加入昆猜的集团后,最快乐的一段时光。以至于在极道医师那部电影中,这一段的用色都特别大胆。

丛林是浓绿的,血液是鲜红的,大褂是纯黑的,手术刀是亮银的,美得像天边的月色。

师父他倾尽所能地教导着我,那些临床上积累的经验,多一分不成,少一分不得,后来我进入文明社会后,听过医生间的嘲讽“开得一‘口’好刀”,我师父不是,他是真正扎扎实实地开得一手好刀。

我也进步神速,很快,甚至能就具体病例提出我的意见了。

他说我有天赋,是他最好的学生。

虽然我听到时在内心吐槽:就冲第一天那个震撼教育,他有过其他的学生吗?

我们整天整天都泡在一起,练习技巧,研究病例,还买了很多医学书籍,师父说,从前这些书他都只能自己看,没人跟他讨论,而他的中文读写水平很低,现在好了,我简直像他的眼睛一样。

集团里绝大多数人,都对医学这种艰深的问题敬而远之,有这份时间,他们宁可喝着酒互吹牛逼,然而,这样通过努力和练习就能进步的事情,对我们两个都是舒适区。有时,读着那些书,我感觉像飞离了这茂盛而原始的丛林,置身于干净整洁,旁边都是试管烧杯的实验室里。

自然,我们的状态,也引来不少猜测和揶揄。

一次,师父在给一个集团的下手进行一个小手术,那男人叉开着腿,躺在手术床上,眉飞色舞地看我一眼,舌头发出“der”的一声,问我师父:“睡过没有?”

我师父回应他的,是手一抖,把手术刀下插在离他要害大概0.5公分的地方。

听到这里,在场的记者们发出一阵笑声。

那嗜血的狗仔B抓住机会,借势问了出来:“那你们到底睡了没有?”

我摇摇头,吐出两个字:“没有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记者A斟酌了一下用词,小心问出来,“你有在爱他吧?”

我嘴角上弯了一下:“你说呢?那时我十五岁,情窦初开的年纪,而他是救了我的光,无所不能的神……”

“那你们为什么没有……?”影评人C也开始追问,“我是说……都黑道了,总不至于还顾忌婚姻法吧?”

他的话又引来一片笑声。

我仰起面孔,看了看天花板,发出一声苦笑。

“谁知道呢,也许他不缺女人,也许他不喜欢我……世上本不是什么事都有一个明确的答案。”

比起专业上的严谨,我师父的私生活一言难尽。

他生得端正,那种瘦削的体型和一贯的黑衣衬得气质干净,单眼皮下的眼神也总显得温柔,这在一众青面獠牙的黑道中实在太鹤立鸡群了,我听说牙擦黄手下有些姑娘甚至拿睡到他作为攀比。

但是,睡到他似乎也不算什么难事。我师父他并不主动,可是来者不拒,我不止一次见过,粗壮黝黑如老树根一样的女人,清晨从他房中离去。

甚至昆猜都拿这事揶揄他,指着一尊佛像说,你是不是想度了她们啊?

从一开始,我就知道端木是这样的,然而,随着我与他联系的加深,我开始莫名其妙地生气,每当他晚上将我赶走,留宿其他女人,我心里都升起一股烧灼的痛感,无处安放,经久不息。

10

师父他好像有女朋友了。

虽然我也不知能不能算女朋友,那姑娘每天至少要跟五个男人发生关系。

但不管怎么说,她似乎成为师父这里较为固定的女伴了。

那是个日本姑娘,叫yuri,翻成汉语是百合,中文很破,跟师父在一起的时候,他们会说日语。

我推开门,师父没在,一直只有我和师父两人的办公区域里,小百合在里面,让我有些不适应。

小百合低着头,用心地在帮师父卷纱布卷。

我走过去,站在她身边,挡住了她的光线,说:“不能那样弄,他没教过你怎么打结吗?”

我的语气其实充满敌意,但她的回应很软和,笑着用破烂的中文比划:“你……教我?”

伸手不打笑脸人,我的脾气有些消解了,坐下来,在她身边,给她示范正确的打结方式,这样使用时易于抽取。

她很认真地练习,我坐在她身后,偷眼看她。

她身材矮小,胸部很大,但配合比例来看又显得有些臃肿,皮肤白嫩,脸颊鼓鼓的,但有着一对兔牙,总之并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女。

我有些好奇,一直片叶不沾身的师父为什么会选她,仅仅因为半个同乡之情吗。

最终,我终于把这好奇化为问题,问了出来。

“要对他说……阿一西德路……很多很多,” 小百合的回答中文夹杂日语,脸上洋溢笑容。

我脸突然红了。

因为我不小心看见过晚上他们在一起的时候,小百合伏在我师父身上,我师父很沉默,而她很疯狂,嘴里一直说的就是这句话,“阿一西德路”。

当然,这句话不止在那种时刻说,白天她也经常带着甜甜的笑容,跟我师父说。

据我所知,这句日语,是“我爱你”的意思。

可是反过来,我师父他说过这句话吗?我突然开始回忆。

不,他没说过,至少我没听他跟任何女伴说过,包括小百合。

小百合打断了我的思绪,继续用夹生的中文道:“苏……有喜欢的人,要跟他说这句哦……很有用哦。”

真的么?原来只要对他说,“阿一西德路”,就可以成为他长期认定的女伴吗?

我抬起头。

可是,我不会说的。

我有一种奇怪的,赌气的胸闷,让我快窒息了。

我是绝对不会对师父首先说出这句话的。

如果我说了,那我跟他那些女人还有什么区别!

尽管我对小百合印象不差,但似乎不知从哪一天起,师父又跟她分手了。

我问他为什么。

他只说了一句:“琉璃不喜欢她。”

琉璃是他女儿的名字。

我笑了,这倒是真的,在师父眼中,没有女人能竞争得过琉璃吧。

11

不咸不淡的日子一天天过去,直到有一天,接到一件小小的任务:昆猜的小儿子查波要做个手术。

他腹部生了个疖肿,师父的建议是割掉,他躺在手术床上,还嚼着口香糖,口中骂骂咧咧的,说不要麻药,像在炫耀他的勇气。

虽然是这么小的手术,毕竟是昆猜的儿子,师父相当郑重,还特地连接了一台从医院淘汰下来的心电图仪器。

师父划下去一刀,白色的脓浆与血水一起冲了出来,看来感染的面积不低。

我在旁边,用医疗械勾拉开皮肤,方便师父掏脓,心里有些腹诽,只是一个小疖子,搞这么大阵仗。

可就在这时,我注意到,一直咋咋呼呼的查波不知何时安静下来了。

我抬眼望去,发现查波脸朝一侧偏过去,躺在床上的姿势像一具真正的僵尸。

同时,余光瞥见老旧的心电仪,我尖叫起来:那上面,图形成了一条直线!

师父也抬起头来,抬头时眉毛还是被惊扰的不悦,可当完全看清,整个人也愣住了。

我去摸脉搏和呼吸,都没有,倒有一股凉意顺着脊背升上来,脑子里嗡嗡响:就算是正常医院、普通病患,去治疗个疖子,结果没了心跳出去,都很难交代吧,

何况他爸是昆猜!

难道让我们跟昆猜解释,医疗行为都是存在风险的吗?他只会把我们都扔出去喂鳄鱼!

师父空白了三秒后,眼神回到了眼眶里,发出极简短的两个字:“开胸!”

这是他作为外科医师的果决,我一辈子都赶不上。

我机械地听从他的命令,几乎是肌肉记忆地拿来大锯,看着他锯开胸骨。我还是拉钩,不过换了大三号的钩子,两侧的皮肉像一座峡谷样被我拉开,露出里面鲜红的心脏。

做着这些事的时候,我脑中还有强大的不真实感:是做梦吧?不是真的吧?就开个疖子,心脏停跳了?

“心包钙化。” 师父还是非常短促地下了诊断。

我看过去,才发现,普通人的心脏都是肉长的,而这心脏,外头像包裹着一层水泥。那层“水泥”构筑成一个囚笼,又像一只手捏住了心脏,让心脏无法跳动。

我有种绝望感。这怎么治?他的心脏不跳了,而如果我们去打碎外头那层“灰泥”,又几乎不可避免地会碾碎心脏。

他死定了,我们也死定了。

“要是昆猜就好了……” 我死盯着那颗铁石心肠,感到血液都凉透了,不自觉地把心里话都喃喃出来。

要是昆猜,现在我就一刀扎上去,不亏。

师父狠狠瞪了我一眼:“别说傻话!”

然后他死命盯着那颗停跳的心脏,吸了一口气,很久没吐出来。终于,突然间下了手,雪亮的手术刀磕在“水泥”上,发出锵地一声。

我睁大眼睛,一声尖叫梗在喉咙里。

我以为我会看到血喷泉一样射出,像水龙一样冲向天花板。

但我错了。

那一刀是如此地精准,敲开了一层“水泥”,而没有伤及脏器。

在这种时刻,我甚至还不合时宜地想起《庄子》里的一个故事,石匠用利斧砍掉鼻尖的白灰,却没有丝毫伤到鼻子。

“愣着干什么,帮手啊!” 师父突然冲我大吼,面目狰狞得像草原的狮子。

而我也猛然反应过来,希望,我们还有希望!

我动用全身所学,用止血钳夹住所有出血点,止血粉不要命地洒,让病人不至于死于失血,同时心脏能尽量清晰地呈现出来。

师父又下了几刀,那层禁锢住心脏的外壳裂开了,露出了长长的裂纹。

里面的心脏终于艰难地跳了一下,在心电图仪上打出一个激动人心的小坡。

我塞在喉咙的一口气这才终于长长吐了出来,甚至有些喘息。

可这还远远不是庆祝的时刻,心脏跳动了,等于说,每一刀,要下得更为精细,要算出跳动的距离,一旦稍有不慎,下刀过头,就会浪费前头所有的努力。

无影灯的光照下,师父拿着柳叶刀,站在那里,像一尊神明。

他每一刀,都跟着心脏的鼓点,在心脏膨出那一刻,精准地着陆。仿佛手中不是一颗心脏,而是一颗水果。

杀疯了,我相信再给他任何一次机会,他都不可能做到如此完美,人刀合一。

我在旁边极为迅捷地配合,急速将削下的残渣捡出,那些钙质的残渣让现场不像一个手术,反而像一个工地。

这一刻,关起门来,我们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战争。

在跳动的心脏上开刀,疯狂犹如湿婆之舞,每一动,都牵扯着毁灭与新生的边缘。

我从未像这样爱过一个人,像这样信任过一个人,像这样懂得过一个人。他的每一举一动,我都有着无言而近乎完美的默契。

我猜测,他也一样。我们像茫茫大海上两座孤岛,除了对方,世界上几十亿人,却没有一个会了解我们现在面临的压力,和正在发生的神迹,会明白我们另类的合二为一般的彼此倚靠。

总之,那一夜,我们建造了一座金字塔,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……

最后,我缝合皮肤,病患的胸口留下蜈蚣一样巨大的伤痕,可是,心电图上,心脏跳动起来了。

师父轰然坐下,这时我才发现,他黑色的大褂像被水洗过一样。

我说不清是什么情绪,一头扎进他怀里,开始嚎啕大哭。哭得像我刚出生那天,也像我刚失去所有亲人那天。

他亦非常非常用力地抱我,勒得我肋骨都要断了那种。

“活了……活了……”

我听见他下意识的低语,不知是说病人活了,还是我们自己。

12

人活了,昆猜才有耐心听我们解释。

导致心包钙化的原因有很多,心肌炎,结核病,甚至自体免疫系统紊乱。就他儿子那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,我们也很难判断到底是什么理由。

但看见一地的钙质渣子,听了我们的解释,他终于还是相信了我们,并且惊叹于我们制造的神迹。

我再一次出名起来,虽然还比不上之前的辉煌,但至少渐渐拿回了丢失的尊重。即使集团里出名好色的男人来看病,也不敢对我说什么过分的话。

那天之后,我跟师父的关系也变得有些奇怪。

我没有办法忘记我们合力建造的金字塔,我们近乎完美的默契,那种全世界只有你懂我的溺水感,还有那几乎把我拆解吞掉的疯狂的拥抱。

他越来越少看我眼睛说话。有时我发现他在注意着我,但当我转头,他也会马上移开目光,有时,还伴着一声叹息。

我十五岁了,我不傻,我似乎感觉,他是爱我的,像我爱着他一样。

可是,因为这样,我才格外跟他怄气。

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肯说,不肯说他喜欢我,他宁可要那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。

而我也是绝不会说的,我为什么要说,我说了,就像那些主动爬上他床的女人一样。

有一天,他却突然跟我说了另一种奇怪的话。

“那……是真心话吗?”

“什么?”

“‘要是昆猜了就好了'……。” 他跟我说这句时,眼睛还是望着别处,不看我。

我抖了一下。

这话如果让其他任何一个人听见,是足够要我命的。

我依然恨着昆猜,我的仇恨凝成了一个黑色的硬核,平时被厚厚的皮肉包裹,可是只有自己知道,它还在渗漏毒液,摩擦血肉,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折磨着我。

“我给你看样东西,” 端木说,披上外套,向外走去。

我很好奇,师父非常宅,我不知他要给我看什么。

我跟了上去。

他穿着黑衬衫,外套是黑夹克,头发也是一色的黑,在朦胧的月光下,整个人像要消失了似的。

我跟着他走,更深露重,水汽在我头上结成白霜。

这是什么地方呢?

他停下来,我不确定,感觉像是一间庙宇,又不太像,但房屋中间确实有一尊菩萨像。汉白玉雕刻一体成型,工艺精致,手持杨柳,弯月低眉,一副大慈大悲,普度众生的面貌。

“我小时,经常来拜菩萨,” 师父开了口。

“我的家人都不在了,我没任何人可以求,我就偷偷来求菩萨,帮我报仇。” 他说下去,昏暗的烛光打在一边脸上,让本来冷酷的薄唇看上去也有几分温润。

我心脏咚咚跳起来。以前,姆妈曾隐晦地透露,师父是家人被杀,强行掠来的。我一直不太相信,因为人人都说师父忠心。

可现在,听他亲口提到,我才感到,他说不定跟我有相似的过去,或许,那也是他在我最黑暗的时刻,伸出一只手,放下垂坠的蛛丝的原因。

“那时我很虔诚,每晚都来,每晚都来,” 他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,“每次都诵长长一篇经文,求菩萨在上,神力无边,让我报仇,让昆猜死。”

我很惊讶,很多问题在我心头画着圈:原来师父这样想过吗?可他救治过昆猜的命,如果他真想报仇,在当时,随便划一刀,不就行了吗?

带着这疑问,我继续听下去。

“然后有一天,昆猜笑眯眯地带我来到这里……我心里砰砰地跳,难道说,他会知道我向菩萨请的心愿吗?” 师父说着,走到房间的后部。

“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这样……”突然之间,师父用手上的动作代替了语言。

我一瞬间,像被什么击中了,跪坐在地,眼泪流下来。

我看见,那里是房屋的后门,被用力一推,打开成一个月亮形状的空洞。

透过空洞,是一座广阔的院子,月光之下,院子里全是菩萨,神情、动作一模一样,个个手持杨柳,弯月低眉,每一尊都反射着汉白玉特有的冷酷光泽,整齐地排成数列,像一支菩萨的军队。

这是一家玉石加工场,主营业务是制作菩萨像,场主,是昆猜……

眼泪蜿蜒在我脸上流过,我能想象,师父当年发出的无声的哀嚎。

恸哭至极,绝望至极。

在这一瞬,他被打断了脊梁骨,精神上的。

他的忠心不是假的。

面对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力量,他彻底臣服。

而他现在,就是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,来劝告我的。

13

我跟师父以前从来没吵过架,没想到,让我们第一次面红耳赤大吵的,居然还是昆猜。

以前我不知道,可如今知道了,原来昆猜也杀了他的父母,我能共情他的卑微懦弱、无力反抗,却无法支持他的忠心耿耿、为虎作伥。

而他跟我解释了几次,他说的话我大概都不记得了——人很难记住自己不理解的话。

我唯一听懂的是,他全力为昆猜辩护。

后来,我返回文明世界之后,读了一些心理学的书籍,惊讶于这样的事竟然还不少见。

也许当一个人扭曲到成为系统的一部分时,他不得不拼命维护自己的行为方式。用个不恰当的比喻,就像二鬼子对同胞可能更残忍一样,他们需要“证明”。

或者,务实一点说,过去毕竟是过去了,他现在过的不错,除了自己,还有女儿,他需要昆猜的势力,保护他们父女的安全。

但我不一样,我心里说,谁要能爱上一个杀了自己全家的人,那一定是个烂到骨子里的绝世变态。

后来我们不吵了,因为我们都知道,没办法改变对方的想法。

师父没有去告发我,是他最后的温柔。

不过,说到昆猜,我最近似乎嗅到空气中的裂缝。

缅甸这种地方,长期一家独大是很难的。

春江水暖鸭先知,我和师父最近接了不少伤员,冲突的对象都是腊勐——那个之前打伤了铁彪的团伙。我明显能感到,跟他们的冲突中,我们这边的伤亡越来越重。这就说明对面有了更好的军火装备。而更好的装备,多半来自某个大后台的支持。

而昆猜还没有意识到,掌权的时间长了,人会变得迟钝和好大喜功,他身边都是些溜须拍马的家伙,让以为一切跟以前一样,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的挫败。

当然,我是不会提醒他的。

“所以,” A记者的手指在键盘敲着,我猜想,录完节目,可能她就要发稿出去,“总结一下。就是你跟端木的关系,在心脏事件后达到高点,你感到没人能取代他,他也感到没人能取代你,

可是,你们又一直处于一种僵持状态,无法更进一步,后来,甚至渐行渐远,这里头,有你的自尊心,还有你们对昆猜态度的分歧,可以这样说吗?”

我点了点头,然后看了眼墙上乳白色的挂钟。

我没想到,机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,就像当初那个阳光在叶片的空隙中洒下金斑的上午。

我带着琉璃去城区,买一些药品——平时我们住在山区。如果在我小的时候,昆猜大抵是不放心的,但这么多年的顺从,麻痹了他的戒心。

同时,我跟琉璃的关系也很微妙。

其实我本能地知道,琉璃是不喜欢我的。她不喜欢任何跟她争夺父亲的人。

可是,我又跟那些姑娘不一样,我不是她可以凭哭闹赶走的人,她父亲也不停跟她解释,说他需要我作为助手,才能应付那层出不穷的伤患。

毕竟她是个小孩子,又很孤独,所以当我带着她玩,带她离开那单调闷热的丛林,到城里透透气,她又对我表达了一些热情。

我们办完事,回程的路上,遇到了腊勐。

与昆猜那种儒雅阴刻,犹如中学老师的气质不同,腊勐是个高大的男人,横贯脸上的一道疤痕让任何人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个狠角色。

同样,我的左眼也太招摇了,他尽管没见过,也听说过我。

一群男人举着枪械,像高大的树木,把我围住了,琉璃瑟瑟发抖,躲在了我的身后。

14

腊勐问我昆猜的几处秘密基地。

我看看四周,当机立断。如果我想瞒,他们有一百种方法让我说。

再说,在想要昆猜死这一点上,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。

于是我告诉他,想来你也听说过,昆猜杀了我一家吧?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但有三个条件。

腊勐咧嘴笑起来,那道疤痕如火山的裂隙,难得地让我看见,一个人笑起来比不笑还恐怖。

什么条件?他问。

我说,第一,是你要保证昆猜死,不然的话,我们都活不了。

他晃晃手中的枪械,说没问题,他们去就是干这个的。

第二,我描述了端木的样子,说,他救过我,他只是个医生,我求你们放过他。

腊勐想了想,说,只要他不拿枪反抗,可以。

第三,我说,如果我帮了你们,请你在这些兄弟面前承诺,给我自由。

权衡了一下,腊勐也同意了。

我注意到,琉璃看我的眼神,十分怨毒。

我这才意识到,为了笼络端木,昆猜从小对琉璃不错,而受父亲的影响,她一直认为昆猜是自上而下赐予一切那个天神。

所以对于我这种叛徒行为,她是非常愤怒的。

我苦笑,我们明明朝夕相处,立场却可以天差地别。

腊勐比他的外表看起来要谨慎,派人探查几次,发现我所说的都是实话,并没有骗他,才放下心,带着队伍大胆前进。

天擦黑的时候,他们已经在昆猜的营地外围布下包围圈,一步一步向里逼近。

我心脏狂跳,你说我这么多年,盼着昆猜死,可眼看大厦将要崩倾,我站在下头,又有一种战栗感。你可以说是我推动了事情走到这一步,可我又感到,分明是局势推着我前进,

难道我闭口不言,事情就会不一样吗?

我也难以判断自己的行为是对是错,唯一能做的,就是祈祷我师父像他们说的,不要拿枪反抗。

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,一声枪响突然把我拉回现实。

然后是一声女孩子娇嫩的尖叫。

我看见,琉璃在前方五六米的地方扑倒,后背上有一个很大的洞,与她的瘦小对比,格外触目惊心。

“她想跑!” 开枪的人向腊勐辩解。

换来的是腊勐用尽全力的一个大耳光:“蠢猪!!” 把那家伙的牙都扇飞了一颗。

琉璃也许是想去报信,但是,没有什么比枪声报信更快。

然而,这一切对我都不重要了。

我呆呆看着琉璃,她小小的身躯此时淹没在一片血泊中。

师父的掌上明珠,跟我出来买趟药,就这么没了。

我怎么交代?

我想看向腊勐,可突然想起来,刚才我的三个条件里,甚至不包括保住琉璃。

果然,大厦倾倒的时候,一颗小小的石子,对普通人来说都是致命的。

我抬起头,发现,腊勐此时也没工夫管我了,这意外事件打乱了他的部署,听见枪声的昆猜八成会警觉,他大手一挥,开始强攻!

喊杀声涌成一道洪流,向昆猜的据点奔去,那边响起回应的枪声,开始还星星点点,很快交织成一片。

我身边没人了。

昆猜的人,腊勐的人,都没有。只有那具残破的女孩尸体,静静躺在草丛中。

我转过头,开始狂奔。

我愿意,或者不愿意,以这样的代价来获得。但这一刻,我终于自由了。

梦寐以求的自由。

全文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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