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期:2025/04/01 08:35来源:未知 人气:52
2008年5月20日,凌晨4点半,孩子们 《等深线》记者 郝成 摄影
无论“映秀”还是“汉旺”,字面上都蕴含着非常积极上进的意思,寄托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。可惜天不从人愿,2008年5月12日下午14点28分的那一次地动山摇中,它们一处是破坏力骤然迸发的骇人震源,一处是所有人几遭灭顶的工商旺地。那一瞬间之后,它们变成了苦难的现场,血泪的标志,在幸存者和亲历者记忆里,留下一道道永久的伤痕。
汶川大地震发生之际,《中国经营报》曾派遣多名记者急赴映秀和汉旺等灾区一线,以自身的职业坚守,与千百万四川人民一起共同面对灾劫,尽力分担忧伤。近日,大地震十周年临近之时,本报再次特别派出两路记者,重访故地,以我们有限的文字,追念当年不幸逝去的同胞,并真诚祝愿依然生活在当地的民众,好好过日子,书写新篇章。
十年生聚,十年教训。抚平创伤,希望无尽。
2008年,一所在地震中坍塌的学校 《等深线》记者 郝成 摄影
放学的铃声响起,汉旺镇中心小学热闹起来了。孩子们排着队,秩序井然地走出校门,然后分散开,三三两两结伴回家——他们的家,就是附近掩映在绿树红花里的那片小区。短暂的喧嚣之后,随着天色渐暗,小镇上又恢复了安静,一切看起来平淡而祥和。
汉旺小学的大多数孩子,都是“5·12汶川大地震”之后陆续出生的,年龄最大的六年级学生,地震发生时也不过两三岁。他们是震后10年间汉旺镇上唯一一群没有悲伤记忆的人,即使是这个特殊的纪念日来临之际,在孩子们欢快的笑靥里,你也看不到一丝的异样。而他们承载着汉旺小镇上所有家庭未来的希望。
2008年,挂着“救助证”的孩子 《等深线》记者 郝成 摄影
距离小学不远的汉旺老城,又是另一番景象:广场上钟楼的时钟指针永远停留在了14点28分,仿佛10年前大地震发生的那一刻起,时间已经凝固;震后的老城废墟破败不堪,而树木却日益葱茏,尤其老城入口处刘秀雕像广场的三角梅,夕阳映照下显得格外红艳——此情此景,不禁让人想起英国BBC电视台拍摄的一部科幻纪录片,《人类消失后的世界》。
3650个日夜过去,汉旺小镇青山依旧,流水依然。但作为大地震的极重灾区之一,这里再难重见当年的繁华,遭遇过生死劫的普通汉旺人的生活,也有了太多难以述说的改变。
那些无法抑制的悲伤
“最让我感到悲伤的事情就是,当你面对那些被压在废墟里的鲜活的生命时,你却无能为力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盏盏生命的光在你面前逐渐熄灭。而这样的熄灭,又是多么的不舍和心有不甘啊!”
因受“5·12”大地震的强烈冲击和触动,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《摇摆的青春》,里面留下了这样黯然的回忆和慨叹。
遇难学生 《等深线》记者 茅硕 摄影
大地震发生后最初的那些日子里,身为第一时间奔赴灾区的一名《中国经营报》前线记者,我曾多次在汉旺镇广场的钟楼一带采访、观察乃至参与救援,许许多多惊心动魄的场景,多年以来萦绕脑海,恍如昨天。后来的几年间,我也多次回访过汉旺,每次都会在钟楼下面坐上一会儿,放任自己的思绪漂移。
隶属于德阳(地级市)绵竹(县级市)的汉旺镇,依龙门山而建,为连接龙门山脉与川西平原的门户。发源于龙门山脉的马尾河、绵远河,从汉旺镇老城和新城之间缓缓穿城而过。龙门山顶常年云雾缭绕,每年的6月19日,小镇居民会穿过顺河街,爬到山里的云雾寺,烧香拜佛,祈求风调雨顺。
路边祭奠 《等深线》记者 茅硕 摄影
“5·12”大地震之前,就算对于大多数四川本地人来说,“汉旺”也是一个相当陌生的地名。八级强震的摧毁性力量,瞬间将汉旺镇很多地方夷为平地,而指针停摆的钟楼,成了那场大灾的一座特殊纪念碑。正如汉旺地震遗址的讲解员所说:
“由于钟楼顶端四面的时钟采用电力驱动,当大地震来临时,电力瞬间中断,时钟的指针也都永久地定格在了14点28分。地震导致整个汉旺广场右侧方沉陷了10厘米,但是高20米的钟楼依然屹立于此。”
这座钟楼广场,在大地震之后的许多天里,成了抗震救灾的第一线。从广场旁边的东方汽轮机厂以及汉旺老城里抢救出来的伤员,会暂时安置在广场上,再转送德阳市区或成都更好的医院。那时的广场到处是一片忙碌,所有人都在与死神争分夺秒。
灾后的教室 《等深线》记者 茅硕 摄影
“我父亲是自己从倒塌的房屋里自己爬出来的。”广场上震后改造出来的“四川绵竹清平——汉旺国家地质博物馆”门口,卖纪念封的绵竹市邮政局工作人员肖老师谈起他的父亲时,一脸自豪。肖氏父子俩都是行伍出身,体能强壮,反应敏捷。肖父就住在汉旺镇火车站对面的小区里,地震后小区楼房全部垮塌,活着爬出来的只有他一人。老人家还不顾自己年迈,很快投身到救灾之中。关键时刻,父子俩都体现出了退伍老兵的本色。
“每年的5月12日,我都会看到一个女人到博物馆里,对着墙壁上的一个女孩照片哭泣,我想她应该是女孩的母亲。”在博物馆里,土生土长的汉旺镇籍讲解员李馨说,她只能默默地陪这位母亲一起流泪,任何安慰的言语都是多余的。
午夜救援 《等深线》记者 茅硕 摄影
广场一侧的东汽中学旧址,地震救援时的歌声仿佛还在,那是被埋了70多个小时的两名学生,他们互相推让要求救援人员先救对方,身处危难之中,仍放声歌唱彼此勉励。更让人感动的是,一位50岁的男老师,在地震来临之际,张开双臂,舍身护住了4个学生。那个被抢救出来后,救援人员问他有什么愿望时,他乐观地说自己想喝冰镇可乐的“可乐男孩”,当时感动了多少人啊……这一切,如今都定格在汉旺的地震废墟遗址中。
怀念一座繁华的老城
“有个被困55小时的年龄最小幸存者,就是从这栋楼里被救出来的;这个倒塌的机关大楼有好几位公务员被掩埋在里面。”讲解员李馨的每一次忆述,都让来自各地的参观者唏嘘不已。
如今的汉旺老城,到处树木苍翠,很多植物从残垣断壁的缝隙中生长出来,尤其是爬山虎迅速地布满了整个墙壁,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。在小镇废弃的街道两旁,只有那些悬挂着串串香、冷啖杯、肥肠粉、小火锅以及各种超市的破碎招牌,显示出了地震前这个小镇的商业繁华。
悲恸 《等深线》记者 茅硕 摄影
“那时候我们一到周末就坐车到汉旺镇上去耍。”80后的绵竹市政府公务员小米告诉我,虽然从绵竹城区到汉旺的公路路况很差,但到汉旺去玩是绵竹年轻人最“港”、最“洋盘”(时髦、时尚的意思)的事情。
小米说,上世纪90年代的汉旺号称“小成都”,绵竹城里还没有出现的新型商业设施,比如超市、大型商场、新式电影院等等,汉旺镇上都有了。“那时候镇上到处都是穿着蓝色衣服的人,我们叫他们‘蓝精灵。’”小米说,他们比绵竹市最好的企业剑南春酒厂的工人收入还要高,而且一年四季的福利让人羡慕,他们的孩子从幼儿园到中学毕业、上技术学校、到厂里工作,都可以在镇上“一站式”完成。
小米提到的“蓝精灵”,就是东方汽轮机厂的工人。东方汽轮机厂隶属于中国东方电气集团有限公司,是中国最大的发电设备制造企业之一。东汽于1965年在汉旺镇筹建,1966年开工建设,1974建成投产。不仅如此,那时候汉旺镇还有清平磷矿、华丰磷化工有限公司和汉旺黄磷有限责任公司等大中型企业5家。
大地震后不久,我采访汉旺镇领导时,他们介绍说,“整个汉旺镇的经济主要靠东汽支撑,镇里的非农业人口一半以上都是东汽的职工和家属。”那时候,东汽一线工人年均收入在5万元以上,这在德阳市乃至四川省都属于相当高的收入了,因此直接拉动了汉旺本地的日常消费和相关产业发展。不仅如此,在汉旺镇的其他工业企业中,有很多都是为东汽做配套服务的,光是镇上主干道两边的修车铺都一家挨着一家,正所谓“十里东汽”。
临时安置点 《等深线》记者 茅硕 摄影
据绵竹市官方统计数据,早在2004年,汉旺镇的工农业总产值就达到了12.43亿元,财政总收入2857万元,位居四川省百强乡镇。因为经济发达,2006年,汉旺镇还将邻近的原武都镇辖区并入,成为绵竹市数一数二的大镇、强镇。
“那时候水果都很好卖。”如今在汉旺新城综合市场卖水果的杨大姐,回忆起“那时候”的汉旺老街,仍然是一脸的幸福,“那时候一到下班,成千上万的穿蓝衣服的东汽工人涌出来,在小镇上角角落落都是,感觉你卖啥子都能卖得出去。”
绵竹市人民医院的小张,则在汉旺镇留下了她最美好的青春记忆。“那时候绵竹的年轻姑娘最想嫁的就是东汽的工人,再不济也找个东汽的临时工。”她说。小张的丈夫就是东汽的正式职工,而在她们医院里,跟她家庭情况类似的女同事有好多。“那时候”,她们每天往返于绵竹城区与汉旺镇之间,“在汉旺才能找到家的感觉,不仅是那里的繁华,更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温情。”
小镇人口大迁移
沿成(成都)绵(绵阳)高速公路北行,当汽车驶到德阳市八角出站口时,公路边上一个巨大的风车会吸引住过往司机的目光。这里就是“5·12”大地震之后,东方汽轮机厂新建的厂房。
在大地震中,东汽汉旺基地遭受重创:100多栋家属楼损毁,70%厂房倒塌或受损,2000余台设备被毁,直接经济损失高达27亿元。
震后不久,东汽汉旺基地决策搬迁。不到3个月,即2008年8月1日,新厂址正式动工,到2010年5月10日,经过一年零九个月的紧张建设,占地2601亩,总投资45亿元的东汽新基地宣告竣工投产,成为汶川特大地震灾后重建的标志性工程。同时,2008年10月东汽馨苑动工,历时1年,完成5300余套永久性安置房建设,成为四川灾后重建规模最大的生活区。
操场 《等深线》记者 茅硕 摄影
东方汽轮机厂很快完成了全面的搬迁,跟随大厂搬迁的,还有近3万名员工和家属。“更多搬走的,是那些依附东汽生存的餐饮、娱乐服务业以及汽修、配套产业人群。”
按照地方政府统计,“5·12”之前汉旺常住人口超过10万,其中东汽的员工、家属以及为东汽配套服务的人加起来就占一半。如今,占地10平方公里的汉旺新城,居住人口不过2万人。新城还有一个震后异地安置的天池乡,实际入住人口也只有两三千人。
“我们一直过的是钟摆式的生活。”绵竹人民医院的小张说,以前在汉旺和绵竹两地摆动,现在是在绵竹和德阳两地摆动。东汽厂的家属们,如今很多都过着这样的“钟摆生活”。好在江苏援建的公路平坦而宽敞,开车来往十分便捷。
现在汉旺镇上的人气明显不够“旺”。新城的广场上,除了傍晚时分有一些广场舞爱好者活动,其他时间会非常冷清。每天下午五点半以后,镇上本该熙来攘往的综合市场,也几乎门可罗雀。总的感觉还比不上从德阳到汉旺一路上那些小镇市面有生气。
路 《等深线》记者 茅硕 摄影
“就我一个人守在这里,每天生意也不怎么好,主要是没有外来人口。”钟楼广场上开小商店的大姐说,只是临近大地震十周年纪念日,来汉旺新城转的人才多了起来,而平时只有等汉旺小学放学之后,孩子们跑来买点零食,店面开支方能勉强维持。
央企东方汽轮机厂震后搬离,接近6万消费力强劲的工业人口一去而空,这座曾经辉煌一时的工业重镇,以及仍然留守的人们,注定要面对新的挑战。
“不习惯”,怎么办?
“不习惯,我还是不习惯。”刚刚回到汉旺新城工作才一个多月的谭琴,现在一家叫“第一读者”的社区服务店里。这里是为当地老人搭建的一个公益平台,平时老人们可以过来喝茶、打牌、看报纸,同时也组织一些“夕阳红”式的旅游活动。在活动室的墙上,贴着许多老人旅游的照片,每一个人都是满脸的灿烂笑容,大妈们在各地的风景区挥动着她们手上鲜艳的纱巾。
谭琴的“不习惯”有七八年了。她是第一批入住汉旺新城的居民,但至今仍不习惯“楼上楼下”的生活,“不敢乱跑乱跳,不敢大声说话。”谭琴说。她还是很怀念地震前她们家的那个大院子,想怎么喊就怎么喊。地震的时候,谭琴还在镇上读职中,她说最幸运的就是现在一家人都好好的。
走出来的人 《等深线》记者 茅硕 摄影
大半辈子当农民的谭琴的父母,同样不习惯新城里的城镇生活。时值5月,是山里出竹笋的季节,白天他们又返回老家的林地挖竹笋,晚上再到镇上的新家休息。
如今的汉旺新城,是由汉旺老城城镇居民、灾后重建搬迁居民以及当地拆迁安置农民组成的新镇,虽然小河潺潺、环境优美,但每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还是有着极大差异,仍需要不断地磨合。
“这里和城市一样,生活配套服务一应俱全,但总感觉缺少点什么。”带着孩子在河边散步的杨先生说,40多年来在汉旺老街上固定的生活方式被打破了,新的生活方式还没有完全适应过来。“小镇上的人际关系需要重建,就像许多震后重建的家庭一样,得走出灾难带来的阴影。”
桥 《等深线》记者 茅硕 摄影
我未能查询到地震之后小镇上婴儿的出生数据,以及小镇居民的结婚和离婚统计情况,但在汉旺镇政府的家庭纠纷调解室里,堆积起来的卷宗多少透露着,震后十年小镇生活的喜怒哀乐与是是非非。
据杨先生透露,地震后镇上许多丧偶家庭短期内又重组了“新家”,但很快因为各种问题和矛盾,最后不得不分手。在我与当地居民的多方交流中,也证实了这一点。新建家庭有的是因为成年子女的干涉,有的则是因为匆忙再婚后发现两人性格不合。
“一开始基于互相的同情,或感情慰藉之需而结合在一起,但生活的锅碗瓢盆才是现实问题。”杨先生说。
救援者 《等深线》记者 茅硕 摄影
我注意到,“5·12”之后,地震波冲击的不仅是汉旺这类重灾区人民的心理,甚至于波及整个四川大地。2010年前后,有统计数据显示,四川省的离婚个案及离婚率在全国居于首位。当然,这与四川人口本来基数大不无关系。但有社会学专家分析,四川前几年离婚人数增多,与汶川地震之间有一定相关性。大地震后,目睹乃至经历危难与生死考验的四川人,更愿意反思生命的意义,更重视生活的幸福度,更关注个人的感受。一旦对婚姻产生怀疑时,更有决心果断选择离婚。
“受过的伤,开出的花”
“地震对大家最大的影响还是心态。”在绵竹市政府工作的米先生深有感悟。以前的绵竹,傍晚会有很多老人在河边散步、下棋、跳舞,老年生活其实是比较单调的。地震后,越来越多老人家愿意出外旅游,到全国各地乃至东南亚国家到处跑,心态更加乐观,视野也更加开阔,消费观念发生了很大的改变。在上文提及的汉旺镇“第一读者”活动室,墙上贴的老人们旅游照片,也能说明了这一点。
在汉旺镇中心小学门口,我与学校的李副校长攀谈得知,现在学校总计6个年级24个班,1000多名学生中,属于失孤家庭再生育的一共90多个孩子。
临时的家 《等深线》记者 茅硕 摄影
“他们现在年纪最大的读到四年级,因为他们父母年龄偏高,教育观念和文化程度也多有局限,学校一般在放学后会为这些孩子专门开辟阳光课堂,进行一系列的帮扶。”李校长指着仍然亮着灯的一间课室说。
结束采访,我走出黄昏时分安静下来的校园,心想:这里才是震区社会重构的“内核”,孩子们脸上的笑容,才是所有人的希望。
汉旺,因东汉光武帝刘秀曾流寓于此而名。相传也是“一人得道,鸡犬升天”成语的发源地。这里也出过与朱熹、吕祖谦齐名的南宋大儒张轼。谁能想到,这样一个深处龙门山麓的历史悠长的美丽小镇,会在十年前生机勃勃之时,突遭地动山摇的灭顶之灾?它,还有世代居住于此而难舍难离的百姓,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明天呢?
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一首歌,歌中唱道:“受过的伤长成疤,开出无比美丽的花。”
【等深线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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