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期:2025/04/06 10:32来源:未知 人气:51
我最后一次见云娘子,她已变卖了房产正要出城。
她夫君死了,与她交好的姐妹疯了。
家中后院也「不干净」,横死那人的血渍到现在还没擦掉。
宜州城里都是关于她的流言蜚语,说她命不好。
云娘子跟我道谢,「大人请留步,就此拜别。」
1
大暑,湿热交蒸。虽下了几场雨,却没有凉意。
我在琴治堂整理公文,老班头领着两人进来,指着其中一女子,说这就是云娘子,刚去义庄认尸。
「已确认,昨日城外霁山发现的那名男尸,就是云娘子的夫君,赵计尧。」
女子被人搀扶着,双眼通红,闻言又伤心悲泣。
「云娘子节哀,还请保重身体。」这样的话我已说过很多遍,可每次面对痛失亲友的家眷,还是难以开口。
云娘子欠身回礼,泣不成声:「多谢大人。」
我交代老班头,带云娘子找书吏签好字,就可以把赵计尧的尸身领回去置办丧仪了。
他二人刚出去,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仵作跑进来,气还没喘匀。
「张大人,霁山发现的男尸,不是意外坠崖身亡。」
我眉心一紧,放下了手中正要入档的卷宗。
昨日,一樵夫在树丛里发现一男子身亡,便报了官。
我去看过,男子身上多处外伤,均与坠崖形成的伤口相符。
衣衫上满是泥污,虽有破损,但都是被树枝、利石刮破所致,并没有与人打斗过的痕迹。
「我将尸身清理干净,特别是脸上的血迹、污渍擦去,才发现他脸上乌青、嘴唇发黑,应是中毒之状。」
仵作边说边将一个碟子递给我,里面是一些白色碎渣,像是面点、糖糕一类的东西。
「这是从他口中和指甲缝里找到的,已经验过,就是下毒之物。」
我招来捕快,让他速去拦住书吏,不能将尸身还给云娘子,且不能跟她说明中毒一事。
坠崖加上中毒,如此看来不像意外,倒像是谋杀。
我着人备马,又去了城外的霁山。
从赵计尧被发现的地方,顺着山势而上,是一条平整山路,他应该就是从上面摔下来的。
路面有行人的足迹及车马印记,交叠相复又被大雨冲刷,已不可辨认。
不远处,有一长亭。
我走进亭子,看到石柱旁掉落的一枚簪花,做工十分精巧。
「大人,在路边树丛,发现了这张油纸。」
捕快将东西递给我,是一张包裹食物用的油纸,纸张很新,上面印着商铺的名号,「味云斋」。
那是宜州城有名的糕点铺,其中有一款「浮云霜糕」,物似其名,白若云霜、清甜香软,最为畅销。
对比仵作在尸身上发现的食物残末,色泽、质地都很像是那款糕点。
2
走进「味云斋」,是特有的面点香味,本应放在最显眼处的浮云霜糕,已经售罄。
掌柜的瞧见我们一行人穿着官服,客气地将我请到了偏厅。
我将那张油纸递给他,问这可是店里的东西。
「这是本店用来包裹浮云霜糕的油纸,」他反复查看指着油纸一角,一轮弯月形状的图案,「而且就是昨日的糕点。」
虽然听说像「味云斋」这样的有名商铺,会在包材上区别于一般店铺,但我没想到掌柜的能一眼看出是哪天的糕点。
我很是不解,「为何确定是昨日的糕点?」
掌柜笑了笑,说为了保证糕点的味道,每月以朔、望、念每十日为一期,他们会在外包的油纸上以月形做记号,用来区分糕点出炉的日子。
我豁然开朗,这张油纸上的月形,是代表「念」的弯月,对应昨日廿一,念时的第一日。
由此推断,赵计尧所食糕点必是昨日才购于「味云斋」。
加上仵作推测其死亡时间,那么在这一时段内于「味云斋」购买浮云霜糕的人,一定与赵计尧的死有关。
据掌柜回忆,昨日晌午之前,雷雨不断,来店里的人不多,按我说的时间,买浮云霜糕的就三个人。
一个是宜州都尉徐将军家的婢女,徐家小姐爱吃「味云斋」的糕点,三五日便差府里的婢女来买一次;
另一个,是一中年男人,贼眉鼠眼的,并不是店里的熟客,却是十字大街上的常客。
此人名叫刘盏,成日游手好闲,改不了小偷小摸的毛病,上个月才被我抓过一次。
剩下的一人,便是赵计尧的娘子,云桉。
3
在酒肆后巷找到了刘盏,他打了个哈欠,抠了抠眼角,满不在乎。
「张大人,您又抓我做什么?我一没偷二没抢的。」
「有桩命案,还需你说说情况,」我打量了他一眼,「住在你隔壁的赵计尧,你最近可见过他?」
一听是人命官司,刘盏立马站直了身子,说着就激动地往前靠。
「赵计尧死了?跟我可没关系。」
据捕快调查回来的消息,刘盏与赵计尧家相邻,两家虽比邻而居,关系却不大好。
赵计尧总瞧不起刘盏偷奸耍滑,但说到底还是利益之争。两家后巷有一块空地,早年间赵家盖了间房子,到了刘盏这儿便说这地他家也有份,要赵计尧把银钱赔给他。
这事闹了很久,两人争执不下,到最后甚至拳脚相加,这是街坊四邻都瞧见的。
刘盏当时吃了亏,白挨了几拳,随后便扬言,要赵计尧小心着些,定是要寻他报仇的。
「你因为房地的事对赵计尧心生怨恨,索要银钱不成,便说要杀了他,可有此事?」我语气加重,追问道。
「我没有杀他啊,我是求财,哪敢杀人啊!」刘盏反应过来,直直跪下,「大人,要说怨恨,赵计尧的娘子才是最恨他的!」
刘盏扯出云娘子,似是还有隐情,我让他讲清楚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。
「那云娘子,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兄,两人关系匪浅,为了那表兄的事,赵计尧跟他娘子不知争吵过多少回,」刘盏眼珠一转,撇了撇嘴,「我还撞到过那对狗男女的好事,就在,就在后巷那间空屋里。」
「你亲眼所见,云娘子与她表兄有染?」
「我在屋外,看得不真切,可那动静,一听就是啊。」刘盏咬着牙,愤愤道,「定是那云娘子的丑事被赵计尧发现,于是毒杀亲夫!」
「哼,」我轻笑出声,「你怎么知道他是被毒死的?你好大的神通啊!」
「我,我猜的啊大人!」刘盏急出了结巴,「那,那话本子里不都写了吗,再者说,我前两日闻到他家院中有浓浓的药草味,一定是云娘子在炼药制毒!」
又问了几句,刘盏把知道的都说了,我便让他走了。
至于刘盏当日购买的糖糕,捕快已向他妻儿证实。
他在赌坊玩了一夜赢了些钱,早上回家路过「味云斋」,便买了带回去,当天一家人就吃完了。
4
翌日,老班头说云娘子来了,问为何不能领回夫君尸身,现正在琴治堂候着。
正好,她不来,我也要差人去请她。
云娘子起身行礼,但面有愠色。
「死者为大,还望大人体谅,准我带亡夫回去,好让他早日安息。」
「这是当然,」我越过她,在书案前坐下,「云娘子前日去了『味云斋』,浮云霜糕的味道如何,可有同夫君一同品尝?」
「张大人问这做甚?我买了糕点回来,计尧已经出门了,没想到竟是天人永隔。」
说起亡夫,云娘子又低声啜泣起来。
我对她言明,赵计尧不是死于意外坠崖,而是中毒身亡。
她猛然抬头看着我,不可置信,恍惚间绊到了一旁的桌案。
发髻上的珠钗也叮当作响,上头花朵的样式,与长亭外的那朵簪花是同一款式。
虽然刘盏所述夸张,且字字针对云娘子,可其中也透露出不少疑点。
我遂向云娘子提出要去她家中看看,以查明赵计尧中毒之事。
云娘子连声应下,说一切凭大人吩咐。
刚走到后院侧门,就闻到浓浓的草药味。
「这是熬的什么药?」
听我问了一句,随行的仵作便意会,走近查看。
「天气炎热,计尧说头晕乏力,便去药铺开了些降燥解暑的药。」
捕快小声叫我,递给我一封书信。
信封上没有署名,展开只寥寥数字。
「云桉,多日不见,甚是想念,明日晌午,长亭相候。」
我指着落款的「居元青」,问云娘子这封书信的来历。
「是前几日,一个小乞儿交给我的,给完他就跑开了,」云娘子补充道,「居元青,是我表兄。」
云娘子倒是坦诚,并没有避讳与居元青的关系。
我问她那日可有去长亭赴约。
她摇摇头,说那天一早买了糖糕,然后就去了南郊上坟。
「张大人,我也不会去见表兄的,」她像是想到什么,警觉地看着我,「大人问我有没有去过霁山,莫非觉得我跟计尧的死有关?」
我没有接她的话,只说打扰这么久,请她多担待。
从赵府出来,仵作说院中的药草确实是治暑热的,并没有发现有毒之物。
我将那封信件交给老班头,让他带着这个去请一趟居元青。
我看着十字大街的方向,还有另一个地方要去。
5
「越光阁」,是十字大街最热闹处的首饰铺子。
老板是个年约三十的妇人,眉如秋水,绰约多姿,见了我便打趣。
「真是稀客,也不知哪家小姐要收到张大人的礼物了?」
「我来办案。」
她随即收起笑意,将我拉到一边,「张大人小声些,可别吓到我店里的客人。」
我将那枚簪花递给她,请她辨认。
「可能瞧出这簪花有何特别之处?」
「这是如今时兴的款式,能做到形似真花,」她将簪花托起,对着日光,「这样玲珑剔透的品质,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。」
我追问道:「既然非同一般,能认出是哪家小姐、夫人的东西吗?」
老板娘笑出声:「这哪能认得出,我又不是神仙,看一眼就知道是谁的东西。」
想也是,若真能这样容易就找到这簪花的主人,那查案倒简单了。
「张大人,这同赵计尧的案子有关?」
「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他的案子?」
「不是府衙都贴出告示了吗,先前让人认尸,后又说死因有疑。」
老板娘说着欲言又止,于是我向她保证,断不会牵连无关人员,也不会影响她做生意。
请她将关于赵计尧的事,都说给我听。
「我虽然不认得所有首饰,但自家的东西,我是不会看错的。」她压低了声音,继续说道,「赵计尧是我们店的老主顾了,出手阔绰,我原以为他订的首饰,都是送给他娘子云桉的,后来我才发现,戴着那些首饰的另有其人。」
我跟她确认会不会看错,她意味深长地笑了,说她看这些东西不会比我查案差。
老板娘说,起初她没在意,赵计尧买得多了,她才留心了下。
竟发现就这小半年的时间,零零散散的东西加起来,只有价钱低一些的首饰是云娘子佩戴着的,那些精致贵重的,都在另一个女人身上。
这个「分走」了云娘子一半首饰的女人,就是那日陪着云娘子来府衙认尸的好友,柳莹。
6
天色尚早,我又去了柳莹家。
见我到访,柳莹愣了一下,说张大人走错了,云娘子家在前面那条巷子。
她略施粉黛,眉眼间尽是妩媚,语气里却有掩不住的失落。
「柳小姐同云娘子真是姐妹情深,」我回想起那日在府衙见到她们,「自云娘子来府衙认尸,柳小姐就一直陪同左右。」
「我与云桉一见如故,平日常去她府上,做些针织刺绣,如今她遇到这样大的事,理应帮衬着些的。」
「若是云娘子不在家,也常去赵府吗?」
「张大人这是什么意思,云桉不在家,我去做什么?」
柳莹陡然提高声音,嗓音细软却带着怒意。
「随便问问。」我颔首咳嗽了几声,敷衍了过去。
柳莹一张小脸瞬间变得通红,而后又得意地看着我。
「就算是,又如何,我能去赵府,自然有人开门迎我。」
我大致看了,柳莹院里的东西,不是她这样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负担得起的。
跟「越光阁」老板娘说的一样,她这里的东西很多都与赵府的大致相同。
「若是没别的事,张大人请回吧。」柳莹直接下了逐客令。
「哦,还有一个问题,」我看着她,也不恼,「赵计尧去霁山那日,你在哪儿?」
「张大人不会怀疑是我杀了他吧?」
「这外室想进门,可惜情郎不愿和离,便心生怨恨,曾经的柔情蜜意也化为满腔怒火,」我微微摇头叹气,「柳小姐可听过这出话本子?」
「我听说啊,赵计尧他们夫妻二人不睦,他想休妻,」柳莹冷笑一声,「正室的怒火可不比那外室小,说不定就是那毒妇谋杀亲夫。」
这是第二个,说云娘子是凶手的。
7
回到府衙,老班头已经把居元青请回来了。
他在书院做先生,在宜州文人中颇有些声望。
居元青大概已知道此行所为何事,见面便拿出了一沓书信册子,说都是他平日所书,可用来对比字迹。
书吏在一旁回话,说经过比对,两份字迹看似一致,但是力道稍有不同,不能确认在云娘子那里搜到的信件是居元青所书。
居元青靠在椅背上,语气淡然。
「书恩,除了字迹之外,还有一事不妨同你直说,我与云桉年少相识,也算得青梅竹马,从前我写给她的信件,都书『云安』,取同音,意为『云桉安乐』。」
看着那封信纸上的「云桉」,我知道他是指这是被人伪造的。
原先以为云娘子因为和表兄的事,所以毒杀亲夫。
但是居元青证实了,不仅没有私会,所谓的信件也是被人伪造的。
不过,刘盏提到的,曾在后巷厢房听到男女私会的动静,看来确有其事。
只是他先入为主,以为是云桉和她表兄。
现在看来,恐怕那两人其实是赵计尧与柳莹。
又或者,赵计尧与柳莹有私情,并许诺了其会休妻再娶。
而云娘子知道了他二人的事,不同意和离,于是同赵计尧鱼死网破?
兜兜转转,案子似乎又回到了原点。
见我回来就愁眉不展,晚饭也没动,书吏宽慰我。
「大人早些休息,没准儿睡一觉起来,又有新的想法。」
果真,世事无常。
新的想法没有,新的案子倒是有了。
8
云娘子神情凝重,声音沙哑。
「张大人,我要报案。」
我旋即带着捕快跟云娘子回到赵府,穿过院子,她指着后院那处厢房。
「就、就在屋内。」
我走到门口,房间不大,一眼便可看穿。
屋内桌椅东横西倒,地上是摔碎的茶壶杯盏。
到处都是打斗过的迹象,死者就倒在中间,身旁是一摊深红色的血迹。
我蹲下细看,死的竟是刘盏。
人是死在赵府后院,云娘子定是脱不了干系。
可将云娘子带回府衙审问,却是一问三不知。
对于刘盏为何会死在那儿,她坚持自己毫不知情。
「张大人,那间房子已经不是我家的了,」她呈上一份文书,「应该说,刘盏是死在他自己院里。」
那是一份房屋转让切结,表明赵府后院那间房子已经归刘盏所有。
文书和字据都是真的,只是有一点奇怪。
转卖的价格极低,连正常市价的五成都不到,难免让人生疑。
可是云娘子却并不在乎,其中缘由说了也很合情理。
「夫君走得突然,剩我一个弱女子,与其为了那间房子,闹得大家都不愉快,不如消财免灾,就当买个清净。」
我将云娘子送出去,她的说辞没有破绽。
更重要的是,现场十分凌乱,必是有过激烈打斗,但云娘子却没有一点受伤的样子。
赵计尧的案子才查到一点线索,刘盏就死了,是杀人灭口?还是两件案子根本就没有联系?
仵作已经查验完,说刘盏的死因是头部遭受重击。
另外,在刘盏紧握的手中,还发现了一枚金饼。
9
一早起来,婢女就将徐府的拜帖递给我。
我之前让她找出来,若不是因为刘盏的案子,我昨日就准备去一趟都尉府的。
自我赴任宜州,当地的官商士族都送来了拜帖,因怕影响日后办案,所以大都草草应付过去。
「大人这是想通了,要去见那徐小姐?」婢女打趣我。
徐家小姐正是出阁的年纪,徐家先前也托了熟人来探我口风,意在结秦晋之好。
都被我以公务繁忙搪塞过去,没想到今日还得厚着脸皮上门。
赵计尧身亡当日,去「味云斋」买糕点,且有时间下毒的人。
除了已经调查过的赵盏、云娘子,剩下就是徐府的婢女了。
中毒案停滞不前,刘盏也被人杀害。
现下,只要有一丝线索,我就要试一试。
小徐将军见了我,沉着脸问我来做什么。
一听我要见他宝贝妹妹,更是不悦,就差直接让婢女送客了。
当初拂了他的面子,惹得他很不高兴,说我是穷酸文人,清高得很。
我一通赔礼道歉,他才勉强答应。
在花厅又喝了一盏茶,徐家小姐才姗姗来迟。
原以为她是小姐脾气,故意晾着我。
见到本人,我愣了一下,忙起身行礼迎她。
徐小姐脸色不好,由婢女搀着,看起来心神不宁的样子。
我将「味云斋」的点心推到她面前。
她微微点头,「张大人特意登门,不知所为何事?」
我「呃」了一下,又说仰慕小姐美名,又说敬佩徐家忠勇,客套了一番,最后才说到重点。
「城外霁山风光秀丽,可惜前几日出了命案,唉,徐小姐知道这事吗,廿一那日可去过那儿?」
听到霁山,徐小姐的手顿了一下,杯盏磕到桌沿,洒出了些茶水。
「我家小姐怎么知道?」一旁的婢女心急口快,忘了礼数,「我们又,又没去过霁山。」
「那真是怪了,徐小姐没去过霁山,这个东西怎么会掉落在长亭之内?」
我将簪花递给徐小姐,她和婢女对视一眼,两人都默不作声。
其实我并不确定东西就是徐小姐的,不过是想到越光阁老板的话,又看到徐小姐佩戴着样式相同的项链,才冒险一试。
10
刚才我与小厮闲聊,他说徐小姐已被禁足院中小半个月。
所以我问徐小姐她们有没有出去过,婢女才矢口否认。
至于为什么被禁足,小厮支支吾吾半晌。
「徐将军不许小姐与她表兄来往。」
原来又是一出棒打苦命鸳鸯。
我连哄带骗,又吓唬了她几句。
说徐小姐若不据实相告,只得将簪花掉落在长亭的事,告诉徐将军。
毕竟是长在深闺的千金小姐,她蹙眉沉思,再三让我保证,不告诉徐将军和老夫人,才将那天的事告诉我。
廿一那日,她确实去过霁山,也见过赵计尧。
她是瞒着家人偷偷跑出去送她表兄的,婢女在「味云斋」买的糕点,也是给表兄准备的。
徐小姐和表兄在长亭话别,没一会儿,赵计尧就来了。
他大步跑进亭子,就嚷着什么「奸夫淫妇」,见了徐小姐三人又说什么认错了。
徐小姐本就是偷跑出来的,为避免他人闲话,婢女便准备将赵计尧赶走。
赵计尧当然不肯,烈日当空,他抹了脸上的汗水。
「凭什么要我走,难不成你们见不得人,怕被人瞧见?」
接着,双方就争吵起来,徐小姐的表兄是练过的,赵计尧不是他的对手,就骂骂咧咧地走开了。
送走了表兄,徐小姐就带着婢女回府了。
一直到昨日,听府里的下人说起,才知道城里出了两桩命案,有一起就是在霁山。
「那人离开时,还好好的,我们只是口舌之争,绝对不会伤人性命的。」
徐小姐言之凿凿,生怕我不相信,就要起誓。
「那,你们当天买的浮云霜糕呢?」
「跟那男子争执后,表兄赶时间草草吃了两口就走了,剩下的都留在长亭了。」
如此,就对得上了。
还有徐小姐的簪花,应该就是争执之时掉落的。
11
从徐府出来,我长舒一口气,总算有了些眉目,可还是缺少关键的一环。
毒呢?又是从何而来?
我想得出神,四周的车马行人,商贩的叫卖吆喝,将我湮没其中。
直到书吏走到我面前,听到他喊的「张大人」,我才猛然抬头。
书吏一手牵着儿子,一手抱着小女儿,说刚从十字大街南门那边过来。
当爹的禁不住孩子央求,两个小孩儿手里,不是拿着新奇的小玩意儿,就是飘着热气的小吃。
小姑娘挥着小手跟我比画,说方才看到了妖怪和仙女。
我和书吏听了都乐得大笑,一时心情大好,我又逗了她几句。
看着书吏带着他俩走远,我还没收住扬起的嘴角。
小姑娘说的「妖怪和仙女」,是从海洲诸岛渡海而来的异域人士,因着外貌身型、服饰装扮皆与我朝人士不同,所以会让人觉得惊奇。
宜州因地势原因,车马水陆不便,比不得其他州郡繁华。
除了异域人士难得一见,一些商品百货,也不如其他州郡供应方便,都是商队、货郎,车拉人担运送进来的。
想到这,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,货郎。
霁山长亭是出入宜州城的必经之地,而常往返于此的货郎,说不定有能提供线索的人。
不过半日,捕快就带回来一个货郎。
听口音确实不是宜州人士,他姓陈,每月都会往返宜州各地。
货郎拱手作揖,「见过大人,小的这几日行街卖货,也听说了有两起命案,但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。」
我让他不用紧张,只管将所听所看,一一讲述清楚便可。
不愧是卖百货做千家生意的人,货郎口才极好,描述得清晰明了。
廿一那日,货郎备了满担子的东西,就往宜州城来。
刚到城外霁山,忽就疾风横雨,他便在长亭暂避。
因为货担破损,他还整理了货物,直到雨势变小,他才启程进城。
他说得肯定,无论是在长亭内,还是在路上,都只有他一人,当然也就没见过赵计尧。
我看了他的货担,其中一角确实有新的修补痕迹。
筐里的货物已经卖出去大半,真应了那句「莫道双肩难负重,乾坤尽在一担中」。
「生意不错啊,大哥都卖些什么东西?」
「玩具乐器、脂粉服饰、茶果药草……」
「可有驱虫避害的药?」
「有的,祖传的方子,包您用了之后,蛇虫鼠蚁不敢靠近。」
货郎递过来一个小纸包,里面是细细的白色粉末。
我叫来老班头,告诉他可以抓人了。
12
云娘子跪在堂下已有半个时辰,被问得有些不耐烦,说来说去都是之前那几句。
我估摸着时间,应该差不多了。
今日早些时候,几名捕快大张声势地去了云娘子家,将她押解回府衙。
街坊四邻都出来围观,纷纷议论张大人今日要结案,这云娘子肯定就是凶手。
过了一会儿,捕快回报。
「大人,如您所料,嫌犯果真要跑,已经被带回来了。」
捕快带回来的人,是柳莹。
她换了便于行动的胡服,面似平静,可手却紧紧地拽着包袱。
我让她打开的时候,她并不配合。
「凭什么看我的东西?」
「就凭里面装的有贼赃。」
捕快上前将包袱打开,除了衣物首饰,最显眼的就是那一袋金饼。
这袋金饼跟在刘盏被害现场找到的那枚,大小成色都一样,而且其中几枚,还有没擦干净的血渍。
「刘盏,是你杀的吧,就是为了这些金饼。」
「我没有杀他,是刘盏想抢我的金饼,是他想杀我!」
柳莹跪在地上,一改方才的趾高气扬,眼泪说来就来。
边哭边喊冤,说刘盏见色起意,后又为了钱财要杀她,为了自保她才不小心推了刘盏。
「你的金饼?怎么会在赵家的后院?」
「是,是赵计尧留给我的。」
这时,柳莹也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,将自己和赵计尧私会一事全说了出来。
云娘子在一旁听了,脸红一阵白一阵的,气得声音有些发颤。
「枉我当你是金兰姐妹,对你推心置腹,你却连最后留下的这些钱财都要抢走?」
「那是你自己不争气,留不住人也生不了孩子,计尧早就说了会想法子休了你。」柳莹挑衅地剜了云娘子一眼,「这金饼若是留给你的,怎么这么多天你都找不到?因为那儿只有我和你夫君知道。」
眼见二人就要吵起来,我赶紧拍了惊堂木。
伤风败德之事府衙管不了,可是劫财、杀人,律法里可写得清楚明白。
我示意捕快,将打死刘盏的瓷瓶,和从柳莹家中搜出的,沾了血渍的鞋子,一一拿上来。
面对证据,柳莹半身瘫软下去,跪在地上,缓缓吐出四个字。
「大人饶命。」
事实跟柳莹开始说的差不多,除了她杀刘盏的那部分。
赵计尧死后,柳莹嫁入赵府的算盘落空,便打起了赵家钱财的主意。
她帮着云娘子料理后事,听说了赵计尧留下金饼的事。
云娘子在家里找不到,柳莹马上就想到了后院的那间房子。
于是,趁着云娘子休息,她悄悄跑到了后院厢房里,找到了金饼打算据为己有,没想到却碰上了刘盏。
不知刘盏怎么也来了这里,见柳莹拿着金饼便拦住去路,让她交出来。
柳莹哪能同意,一来二去两人就扭打起来。
自知不是刘盏的对手,柳莹便假装同意,趁他出门之时,就用一旁的瓷瓶狠狠砸向了刘盏的后脑。
「我真的没想杀死他,谁让他不放手,他不放手,我才打他的……」
13
刘盏的案子审完了,柳莹被即刻下狱,接下来就是赵计尧的案子了。
「大人英明,那毒死亡夫的凶手是?」云娘子急切地看着我。
「没有凶手,」环视众人,在大家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中,我接着说,「赵计尧,是意外中毒身亡。」
我示意捕快,带上了第一位证人,徐府家婢。
「当日上午,赵计尧出城到了长亭,因心急眼花认错人,与徐家小姐发生了口角,不得已离开了长亭。当时烈日炎炎,四周没有其他遮阴的地方,但是他又不得不继续待在那儿,因为长时间的暴晒和滴水未进,赵计尧就中了暑热晕了过去。」
云娘子点点头,说近日天气炎热,赵计尧觉得身子不爽,还去医馆开了清热降燥的方子。
接着,货郎走了进来,又将那日跟我说的,重复了一遍。
接过货郎的话,我拿起在山崖边找到的「味云斋」的油纸,和一小袋白色粉末。
「货郎在长亭避雨,因货担破损,便将货物拿出来整理,其中就有驱虫的『百虫避』,药粉洒在桌面,经雨水浸湿,又流到了桌上的浮云霜糕上,就是之前徐家小姐留下的那些。」
堂下众人皆屏息凝视,不再议论。
「被大雨淋湿,赵计尧清醒过来,因暑热导致体虚无力,他走到最近的长亭,看到石桌上留下的糕点,没多想便把那些全都吃了。」我叹了口气,「赵计尧并未意识到自己误服毒药,走出长亭后,慢慢毒发,最后身体不受控制,失足跌下了山崖。」
「至于,赵计尧为何会去霁山长亭,」我拿出了最后一样物证,那封书信,「因为他与柳莹有私情,但是云娘子无错他不能休妻,于是贼喊捉贼,伪造了居元青的书信,计划等云娘子赴约就诋毁她偷情,这就是柳莹提到的休妻『法子』。所以,他远远见了徐家小姐,才会脱口而出什么奸夫淫妇。」
听到这里,堂外众人无不唏嘘,云娘子这个苦主也终于洗脱嫌疑,重获清白了。
我和书吏将两桩案子的文书卷宗归档,看到那封伪造的书信,我迟疑了一下。
见我愣住,书吏问我怎么了?
「有点奇怪,照居元青所说,从前他与云娘子书信,起笔都是『云安』,所以他能一眼看出这里写着『云桉』的书信是伪造的,他都能看得出,云娘子会认不出吗?若是认出了,为何还留着,不是留着个祸患?」
「清者自清,许是忘了销毁吧,」书吏宽慰道,「这两桩案子,人证、物证翔实,更是有凶犯柳莹的亲笔供述,大人不必多虑。」
希望是我多疑了吧,我将卷宗放进了书架上,那一栏的柜子一侧贴着标识「已结案」。
至此,长亭一案便尘埃落定。
14
我最后一次见云娘子,已是立秋。
十字大街上熙熙攘攘,她正要往南门去,说已雇好了马车。
听说案件了结后,她简单办了赵计尧的后事,又将宅院田地全数出卖。
也是,夫君死了,院子里又发生过凶杀案,还有亡夫生前的私情,这些都是现下宜州城街头巷尾的谈资。
她想换个地方生活,实属人之常情。
我边走边同她闲聊,对于安慰别人,我实在不擅长,怕提到案子又惹她伤怀。
云娘子倒是比之前精神了些,说着想回老家投奔亲友,又想先去看看都中的繁华盛景。
最后柔声说道,「多谢大人,若不是张大人,啊呀……」
她话还没说完,被一旁的男子撞了一下,那男子身形魁梧,面貌骇人。
云娘子本来就没站稳,抬眼看到他的长相,被吓得惊呼出声。
我赶忙伸手扶住她,跟她介绍那是从海洲诸岛来的外域人士。
云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「我妇道人家见识少,只在话本子里看过胡人、南诏人、高句丽人,今日第一次见这海洲人,让大人笑话了。」
我也跟着她笑起来,这样近距离看着她,虽称不上美艳倾城,却清丽端庄。
突然,脑子里似闪电划过,我只盯着云娘子,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,又怎么说。
她被我看得羞涩低头,微微行礼。
「大人请留步,就此拜别。」
云娘子说完就要离开,转身之际,我一把抓住她手腕。
街上来往行人众多,此举引得旁人纷纷侧目。
我也顾不得其他,厉声诘问,「你第一次见这些海洲人?」
「是,是啊。」云娘子缓缓点头, 不明所以。
「根据府衙的通关文书, 廿一日开始, 也就是赵计尧出事那天,这些海洲人在南门坊市表演卖艺、贩卖货物,你说你去了南郊上坟, 那么往返一定会经过南门, 你就会见过他们,除非,你没有去南郊……」
云娘子怔住, 旋即又恢复了平日的温柔娴静,她挣脱我的手。
「张大人你失态了,若是没有别的事,我先告辞了。」
云娘子不再理会我,径直走上前方的马车,朝城外而去。
15
我反应过来,快步跑回府衙。
看到老班头,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,柳莹现在在哪儿?
他想了想, 说刘盏的案子上头已经复审了, 柳莹失手杀人,被判流放充奴。
「今日几个差役去牢里提了人,现在应该快过长亭了吧。」
我赶紧骑马朝霁山追去,终于, 在长亭外看到了押解囚犯的队伍。
在一队囚犯中,我找到柳莹, 她已经没了之前的光鲜亮丽, 跟其他囚犯一样面无表情,绝望失神。
看到我, 柳莹空洞的双眼突然亮起来, 她抓着我,是近乎哀号的语气。
「大人救我,我是冤枉的!」
「你好生想想,你到底用瓷瓶打了刘盏几下?」
「我打了他, 打了一下, 两下……」
仵作验过刘盏的尸体, 他后脑的致命伤,是多次重击后造成的。
如果柳莹只是将刘盏打晕。
如果云娘子是在刘盏死前就发现了他。
「为什么不松手,那是我的金饼, 」柳莹突然变得狰狞, 朝我扑上来,「我要打死你。」
差役走过来拉住她, 毫不手软打下一棍子。
然后劝我回去,天色不早了, 张大人快回城吧。
柳莹在一旁自言自语, 完全听不见我说什么,一会儿唤着赵计尧,一会儿咒骂云娘子。
她彻底疯了。
16
日暮西山,晚霞似火掠过天边。
霁山是附近的最高点,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宜州城。
城中百姓的传言犹在耳边。
「赵计尧和柳莹那对狗男女真真是报应。」
「云娘子到底有没有毒杀亲夫?」
「谁知道呢,她命不好,克夫。」
【本篇故事完结】